们一人一个蛋,倒了两碗浓浓的热羊奶,“昨儿‘那位’过来,带了好些粮食和鸡蛋,你们算有口福了。” 那位是他们对程丹若的称呼,她虽然穿男装,可没掩饰自己的女性特质,眼睛利的人一眼便能看穿。 然而,女人又怎么样? 她每次出现,都会带来药材、粮食和别的什么,上回是肉干和酒,这回是糖块和鸡蛋,全都分下去,伤兵营还有单独的一份。 只此一点,大家就盼着她能来。 少年笑嘻嘻道:“王叔才运气好呢,前天烧得脑子都糊涂了,今早挨了一针,现在都能吼我了。” “什么药这么灵?”杜功问。 睡觉的大汉没理他。 “不知道,反正范大夫说是极难得的灵药,只有夫人会做,每次就几针。”少年津津有味地啃着白煮蛋,“本来轮不到王叔,他前面那个人长了红疹不能治才轮到了他。欸,杜哥你别瞅叔了,他害羞呢,昨天被扒了裤子才知道打针的不是范大夫。” 杜功哈哈大笑:“怪不得。” 大汉恼羞成怒:“臭小子,闭嘴吧你。” “就不,除非你把蛋让给我吃。” “滚。”大汉浑身骨头酸痛,但不妨碍他抄起碗,两口吞了羊奶,又把鸡蛋整个放嘴里吃了,壳都没剥。 杜功就看着他俩斗嘴,脑海中却浮现出同乡大哥的脸孔。 他替补兄长入伍,最早和新兵混在一起,到了永宁才和被征召的同乡相遇。 与他最熟悉的是和他一个卫所的百户,比他大五岁,家中有个小妹子,自幼就爱黏着他。 年纪小的时候,小妹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百户大哥以为杜功图谋不轨,几次抄棍子狠揍他。 他们家家世代军户,爷爷做过镇抚,有点家传本事,打得他挺痛。 去年,小妹子嫁人了,嫁到很远的村子。 吃席那天,大哥拍着杜功的肩膀,给他灌了不少酒。 这次在永宁相遇,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对以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很照顾杜功,时常传授他一些武艺,教他该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可大哥没活下来。 攻打安南时,杜功一心想立功,表现得尤为突出,苗人发现了他,数支毒箭趁他力竭之际,倏地射了过来。 杜功闪避不及,以为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没想到大哥一个飞扑把他摁倒。 他没事,大哥中了毒箭,都没等到放出毒血,当场毙命。 杜功想出人头地,此前也已做好踩着尸骨上位的准备。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只要他不是死的那个就行了。当然,如果他死了,就是自己本事不如人,也怨不得谁。 比温吞地蹉跎一生,他宁可轰轰烈烈地死。 但不知何时起,这个想法竟然慢慢变了。 或许是伤兵营对伤兵的态度,没有不闻不问,而是竭力救治。 或许是谢将军的妻子不避血污,拿珍贵的药材救最普通的士卒民夫。 或许是每个受伤的人,都在拼尽全力活下去。 慢慢的,杜功有了一个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念头。 人命并不微贱。 然而,有了这样的念头,得知了此处的难得,同乡的死才格外让他郁郁。 若非他操之过急,失之周全,也不会被苗人寻到可乘之机,哪怕是遇见普通的箭矢,也能送回伤兵营抢救一番。 偏偏是毒箭。 为的就是取他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杜功想做人上人,却不知道还要踏上多少人的尸骨。 他看向小口抿着奶的少年,会是他吗? 又看向强忍痛楚的大汉,他摸着怀中女子的发绳,会是他吗? “到时间了。”老头提着打更的锣鼓,“别吵着病人,都走、都走。” 如杜功一般探望的士卒三三两两地离去。 暮色深深,炊烟冉冉。 杜功抚摸着腰间的佩刀,看向不远处的营帐。 两个药童高举着灯,给范大夫和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照光。他认得范大夫,却是第一次见“书生”,和传闻中一样,这位大夫非常低调,脸上蒙着口罩,看不见样貌。 她在给人缝针。 杜功虽然有往上爬的心思,但没有丝毫打搅的意思。 他知道,军中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心态:不围观,不多嘴,不打扰,只保留敬畏和感激,以及十二分的距离。 毕竟战场上,生死一线之隔,谁都不想失去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杜功悄悄离开了。 他找到自己的领头上司,已升任千户的田南:“千户,卑职想求见谢抚台。” 田南扬眉:“何事?” “卑职想去普安,为抚台探听消息。”杜功抱拳,“请大人相助。” 若功成必须万骨踏脚,他希望都是敌人的尸首。 比如,那个放毒箭的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