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被囚冷宫。这一切繁华如梦。多么像一个笑话。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还未散。便见屏风后有人影一闪。他等了半日不见人出來。略略踌躇。只好进去。屏风后是极阔朗的一间屋子。才是待客的地方。她坐在花阑长窗下。纤手微扬。五彩的丝线便在细白的手指和雪白的绷布之间灵动如蝶。她穿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发并不梳成发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几缕。风吹过。便柔软扬起。鬓边簪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那样娴静的姿态。宛如初见时的好女子。那银簪他见过。素昔在甄府小住。她头上便只簪着这只簪子。连衣裳。也是那时她常穿的颜色。只是并无镶银丝万福图纹这般贵重罢了。
当年的她。美如桃花。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
正被回忆撩拨。她抬头浅浅一笑。轻轻唤他:“甄公子。”
甄珩略略一愣。心中突突乱跳。连对他的称呼。也似当年。然而。已不是当年了。他稍一转神。已按礼问候。“鹂妃娘娘金安。”
她停下手。忽而一笑。“我待公子如从前。公子怎么还称我‘娘娘’。”她的声音绵软如三月风。“你瞧我是不是老了。和从前还像不像。”
甄珩垂首道:“礼制所在。臣不能不遵。绝不敢冒犯娘娘。”
她看住他微笑。软软道:“你敢只身前來。已不怕冒犯。何必又再拘谨。”
从前。她哪有这样坦然。若察觉了他的目光。也会含羞低头。粉面生晕。他抬头。须臾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瘦了许多。脂粉描摹得细腻厚实。却遮不住面颊肿起处道道红痕。。。听闻是太后日日派人掌嘴所致。更哪堪掩饰眼底的无尽沧桑。“娘娘容颜依旧。装束也似从前。只是心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心了。”
她低手绣了几针。他看见她绣得是一双鸳鸯。游弋在一树花开如焚的夹竹桃下。她轻声道:“若还是那颗单纯的心。恐怕早已在宫里死了几百回了。”说罢“嗤”地一笑。“既然说礼制所在。那么悄悄地进嫔妃宫殿。算不算是违制。”
甄珩退后一步。道:“是臣失礼。然而。臣应娘娘所请。也是有话要问娘娘。”
她的手边搁着一盘生杏仁。她取了一枚慢慢吃了。她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在日光里似一朵半开的白莲。她声如梦呓。“你知道我的刺绣是谁教我的。是我娘。我娘曾经是苏州的一位绣娘。她的手艺很好。绣出的鸟像会飞。绣出的花像有香味儿。她心灵手巧。年轻貌美。我爹很喜欢她。当年。我爹还只是个卖香料的小生意人。好不容易凑了钱娶了我娘。靠我娘卖绣品攒了一笔钱捐了个芝麻小官。我娘为我爹熬坏了眼睛。人也不如年轻时漂亮了。我爹便娶了好几房姨娘。渐渐不喜欢我娘了。我娘虽然是正房。可是眼睛不好。年老色衰又沒有心机。所以处处都吃亏。以致我爹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了。我每天看几房姨娘争宠。我便知道。女人若心软。迟早自己要吃亏。后來五姨娘跟一个外來的裁缝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几个姨娘看家里破败了。也都各奔东西。爹爹虽是县丞。却不为那一任县令所喜。在官场上委顿无奈。还有什么法子去追五姨娘回來。这时才想起我娘的好來。入宫后。华妃这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连宫女都敢欺负我。我很怕。我每晚都做梦。我梦见我变成我娘一样。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珩心中本恨极了她阴毒。此刻也不由微微生怜。“我知道宫里的日子难过。只是日子再难过。再要步步为营。也无须伤害身边的人。嬛儿。她一直把你当姐妹。”
“谁天生愿意伤害别人。愿意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她转首。眼底闪过一丝忿然之色。“我进宫之后每天都害怕。可是再害怕。只要想到一个人。我便好受些。我入宫数月不愿承宠。你知道是为什么。是我不愿意。我知道进宫之后到死都不能再出宫了。宫嫔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二十五岁还能出宫还乡。我却不能了。我只能活生生老死在这里。可是……”她咬一咬唇。凌波妙目从他面上横过。似怨似嗔。“我情愿这样一辈子想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他隐约知道她口中的“一个人”是谁。他微微抬眼。正对上她望來的灼灼目光。心中突地一跳。不由脱口道:“谁。”
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他的身影。良久的沉默。秋阳落在庭院里那么静那么静。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來一般。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又酸又涩。那么多年了。终于要说出这句话了么。她迟疑着。挣扎着。似不能相信一般。这么久这么久。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他了么。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目光温柔得能沁出水來。良久。她才低低出声。“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样含羞带笑。多么像初入甄府时的她。他心下一软。他是知道陵容喜欢自己。他不止一次察觉她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他是知道的。然而才欲说话。脑海里蓦然一动。忽地想起一个人來。。那是茜桃初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待茜桃其实并不算很好。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寻常的夫妻还淡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