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已在那里守着玄凌,想是深夜赶來,皇后一向整齐的鬓角有些毛躁,玄凌披了一件明黄四海云龙披风坐着,手里捧着一碗热茶,脸色蜡黄,
皇后见我与德妃同至,不禁问道:“去看过鹂妃了么,太医怎么说,”
德妃与我对视一眼,为难道:“人还在昏迷中,太医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皇后沒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惋惜,“好好的怎会如此,”
玄凌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恻然道:“是朕不好,都是朕……孩子沒有了,”
他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无神,他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我,“嬛嬛,嬛嬛,朕又沒有了一个孩子,朕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与燕宜都为了朕生下了孩子,蕴蓉生下了,眉庄生下了,朕以为上天已经原谅朕了,可是……可是,容儿是因为朕才沒有孩子,都是朕……是朕亲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无力地垂下脸去,
我比皇后快一步接近玄凌,将他痛苦的面庞拢于怀中,柔声安慰道:“沒有事,沒有事,皇上,皇子帝姬已经平安出生那么多,怎还会是上天不肯原谅皇上,今日之事或许只是个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凄然摇头,絮絮诉说,“朕不该与容儿那么晚了还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与她独处,朕明知她……”
德妃见玄凌如此,不免焦灼,劝道:“其实鹂妃有身孕已经五个月,太医又一向说她胎象安稳,即便……”她脸上一红,婉转道:“想來也该无妨,”
皇后亦不由面红,温婉道:“皇上虽然喜爱鹂妃,只是鹂妃有孕,确该稍稍克制自身,”
玄凌摇头,面有愧色,“朕也知道,只是朕与鹂妃独处时每每总有情不自禁,前几次因记挂她有孕皆无事,今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惊痛,“朕睡到半夜醒來时觉得身边湿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儿已经痛晕过去,”
德妃念及方才所见场景,不由再度掩面,拉住要去看望鹂妃的皇后,“皇后不能去,鹂妃那里……满床鲜血,实在可怖,”
正分说间,却见孙姑姑排众而进,问了两声后道:“太后已被惊动,皇上此刻心绪未平,还请皇上去太后宫中暂且歇息,鹂妃之事自有太医照顾,”她看着玄凌,婉转的口气中有几分肃然,“太后说鹂妃娘娘再要紧也要紧不过朝政,皇上自该分出轻重,不要误了明日早朝,”说罢唤过李长,同扶玄凌至颐宁宫去,
安鹂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已经成形的五个月大的男婴,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并沒有嚎啕痛哭,
彼时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经停驻在景春殿杨柳树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灭回转,她面上沒有一丝驿动的情绪,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锦被,这一次小产大大损伤了她的健康,整个人瘦弱得不赢一握,面色如鬼凄白,整个人便似春风中的一片飘絮,枯弱无依,^
我听得太医如此向她禀告,便停驻在镂花隔窗之外,沒有再进去,她伸出枯藤般的一脉细手缓缓合上低垂的帐幔,在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医已经退出,内殿中空无一人,她轻轻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劳姐姐进來看望了,”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唇边一缕淡薄的轻笑,“也好,我只來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太医來回禀,我哥哥的神智逐渐清晰,从前许多事都能记得了,”我停一停,“同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兴,”
“是么,”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静地看着她掩藏在纱幔后蒙眬的背影,静静道:“自然是喜,只是也会叫人怕,”
“是么,姐姐若认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牵过壁上一脉被秋阳晒得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宠爱于一身,妹妹怎么会怕,”我微笑,“妹妹刚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无限的空洞和干涩的声音挽住我缓缓离去的脚步,“和你拥有那么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样东西,我有什么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么都沒有,”帐幔轻晃,似湖波轻缓的涟漪,她寂寂无声地躺下,似沉沒于波心,再沒有回顾于我,
这一个消息对于玄凌來说不啻于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他命皇后调制过堕胎药,哪怕他命人调制过欢宜香,哪怕他曾有许多个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沒有一样比他亲自用自己的身体使一个孩子断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几日里,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來时满床鲜血,这个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那样温热的茶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漏下,逐渐变得冰凉,我无言以对,只能长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让他无颜去面对鹂容;他的愧疚让他予以鹂容丰厚的赏赐,并且打算听从皇后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