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业跟来的侍女,他们衣着华丽,态度殷勤。
孙皓在建业的时候,如果天气晴朗,其实也会像这样端坐在昭明宫,然后把窗户也打开。那样,钟山巍峨的身影映衬着玄武湖的波光,就会给宴会平添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现在他端着酒盏,只能望着窗外的的桃树。
陈寿与刘羡入座后,刘羡忍不住上下打量孙皓,因为与上次谈话不同,此时孙皓的气质变了,两眼沉郁,嘴角轻抿,没有那种坚硬的刺人眼球的感觉。
孙皓也看了刘羡一眼,不由笑道:“你怎么也来了?是想尝尝江南的佳肴吗?”
刘羡好奇问道:“江南有什么佳肴?”
一旁的滕夫人笑了,她声音轻柔如柳絮,接道:“那可太多了,太湖的鲈鱼鲜甜,建业的菰菜爽口,丹阳的莼羹醇香,宣城的糯米软黏,钱塘的花雕醉人,岭南的甘蔗多汁,南昌的枇杷解暑……”她一口气报了一长串江南特产,听得刘羡心旷神怡,满口生津。还是陈寿拍了拍刘羡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陈寿将话题扯回来,对孙皓解释道:“辟疾是我的学生,今日我有幸拜见侯爷,便想着让孩子涨涨见识,还请侯爷见谅。”
“噢,在新朝治下,先生还愿为故主做事,了不起。”孙皓的眼神柔和了些,随即举杯自嘲说,“当年我在建业,多少人信誓旦旦,说要为国死节,结果王濬大军一到,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老臣们,号称说要与我生死与共,如今也没有一个在我身边,更别说为我做点什么了。”
他又重复说:“先生是个有良心的人啊。”
可这句话却让陈寿感到很羞愧,当时张希妙带刘羡来找他,自己是想要推辞的,还是张希妙坚持,而自己又无可奈何,最后顺水推舟罢了。故而他很诚恳地说:“侯爷过誉了。”
孙皓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而是进入正题,问道:
“我听说先生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在写一部史书?”
“是的,我想为过去的一百年修史。”
“那可不容易,天下兴亡多少事,又有多少英雄豪杰,不好写。写完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非议。”
陈寿答说:“倒也没那么难,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写到纸上,也不过就是一页白纸,几行墨痕罢了。”
孙皓沉默少许,问道:“那先生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陈寿拱手道:“我此行拜访,一是想听侯爷自述吴史,二是想问侯爷,若我为吴国著史,江东有哪些名家良史,可供我参考一二。”
孙皓没有立刻回答,他举起一杯酒盏,缓缓饮尽,然后才说:“也好,著史乃是千古不朽之盛事,若是对先生有用,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孙皓当即给陈寿安排了纸笔,开始详细讲述他所知的吴国兴衰。相关内容,由于笔者已在前文提及,此处就不再赘述。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这样的体验非常新奇。
此前他见陈寿著史,因陈寿寻访搜集史料已必的缘故,看到的工作不过是在故纸堆中翻检,所以对历史的印象还很抽离。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再怎么喜爱读史,对人物的情感感同身受,终究是隔了一层。
但当眼前陈寿孙皓两人对谈时,话语中所提及的,有数十年前的旧事,也有就发生在几年里,自己也曾亲身经历或耳闻过的事情,刘羡才突然反应过来。所谓历史,其实距离自己并不遥远,它就是曾经发生过的,活生生的现实。
眼前这个和自己父亲稍大一点的中年人,他是孙权的孙子,吴国的皇帝,出生时曾被陆逊亲手抱过。他童年经历过完整的二宫之乱,也曾参与过宫廷密谋,在上位后过河拆桥,诛杀过拥立自己的权臣。更曾率领吴军,两次击退晋军的进攻,直到今年失败,沦为三国最后一个亡国的君主,客居在洛阳的归命侯。
这让刘羡的思绪如波浪般铺开,他又转头去看陈寿,脑中想,老师在过去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想要书写历史呢?相处了三年,虽然老师也会和自己讲述一些历史,也会谈亡国时两国的军事布置,但他只口不提自己,仿佛在亡国时,他就是一个透明人一般。
刘羡继而想到王富与刘恂,他们在十几年前,又经历过什么呢?特别是自己的父亲,他作为当代安乐公,当年蜀汉亡国时,他是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眼前的孙皓颓废消沉,可在他的自述中,过去的孙皓意气风发,有若神人。父亲是否也有相似的经历呢?
刘羡抱着这样的想法,却又难以想象出这种模样的刘恂。毕竟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未展示过类似的一面,刘羡甚至觉得,父亲没有感知快乐的能力,或许他确实天生如此。
这么想着,刘羡继续去听孙皓的自述。
此时的孙皓已说到尾声,讲他入洛之后,数次被人羞辱。
几日前,鲁公贾充在宴席上笑话他,问他:“听说阁下在南方挖人眼睛,剥人面皮,这是何等刑罚?”
孙皓就反讽道:“若有臣子奸诈不忠,弑杀君主,则加此刑。”
这是在嘲讽当年司马氏未篡位时,魏帝曹髦率众讨伐司马昭,却为贾充杀死一事。
贾充听罢,半晌不能说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