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醒来打水时,邙山的晨雾还未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将朝阳的清辉化为稀薄的氤氲,折射出草木间的无数尘埃,如幻影般上下浮动,更衬得山路旁的海棠楚楚有致,明艳若火。
在海棠树后,是一池清水,池水深不过一尺,水中鱼苗如墨滴般清晰可见。陈寿在水中挥挥手,冰冷的凉意令他惬意,鱼儿也随即倏忽不见,如同瞬间消融似的。用葫芦瓢子舀满了水后,他转身回走,恰好看见两只朱鹮掠过头顶,栖落在梧桐枝头,而后对着他轻声鸣叫。
陈寿笑了笑,他继续走,在梧桐树下有一处缓坡,那里就有他亲手搭建的草庐。
这间草庐很简陋,就是六根木桩上铺上木板,再在屋顶上覆盖上几层茅草。为了防止即将到来的梅雨季节,他把茅草加得很密。而紧临草庐的另一侧,底面用木板搭在木桩上,外面立两根木头柱子,支住茅草覆盖的顶棚。这里背靠草庐,三面无墙,通透豁亮,一些书籍和箱子堆积在墙角,显然就是遮阳避雨的读书之处了。
回到草庐,陈寿把陶釜架上火灶,往里抓了把麦豆和野菜,倒水,烧火,撒盐。而后就坐在一旁的马扎上,拿起一卷《献帝春秋》,时而看看火,时而翻翻书。
这是陈寿在邙山结庐的第四十七天。就在今年元月,陈寿的母亲崔氏病逝,陈寿不得不辞去朝廷的治书侍御史之职,为母亲守孝。
按照落叶归根的规矩,陈寿本应该携棺回蜀,守孝二十七月后再回洛阳。但崔氏喜爱洛阳繁华,又听说洛阳富贵人家多在邙山下葬,于是留下遗嘱,将下葬地点改为北邙。这在朝中引起了不少非议,颇有些人说,陈寿是恋栈权位,贪图名利,这才托口遗嘱,不愿返乡。
可任凭朝中如何攻讦,陈寿依然我行我素。在母亲墓穴旁搭好了一个草庐后,他令家中奴仆大多返乡,只留下一个侍女阿难,不时到草庐来给他送些饭食和衣物,也乐得一个清净。白日倚树读书,夜里卧床听风,山林间只有猿鸟朝夕相伴,却更令他灵感勃发。后来留名于世,被称为“前四史”之一的《三国志》,主要内容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完成的。
陈寿本以为这样清闲的日子会至少持续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何,今日他有点心神不宁,用完早饭,他怎么也沉不下心来读书。
是想念家乡了吗?陈寿想。
虽然已经在洛阳待了两三年,但陈寿还是没有融入洛阳的士人圈中。高门嘲笑他的穷酸,名士歧视他的口音,少部分待他和善的人,也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什么真诚。相比之下,陈寿确实有理由怀念家乡。
可提及家乡,陈寿回忆起的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想起自己北上入洛,路过阳平关和剑阁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但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回忆也仅剩下伤感,就仿佛自己是被石磨碾过的残渣。
或许还是寂寞了吧。陈寿放下手中的书,回头看向身侧母亲下葬的墓冢,一时陷入长久的回忆里。谁能想到呢?当年跟随大将军反复穿越高原、志在匡扶汉室的青年,在十六年后,快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了。
正当他神游物外之际,南面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陈寿以为是狐狸窜过草丛,但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他才意识到,这是人的脚步声。
他放眼望去,原来是山间小径上来了一个典雅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正是张希妙和刘羡。
陈寿此前并未见过希妙,更不认识刘羡,但很显然,这两人都是来找自己的。这让陈寿有些疑惑。洛阳三载,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组合来找自己,还是在丁忧守孝之际,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自己能帮什么呢?总不能是单纯地见一面吧。他已四十六岁,早就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请问,陈寿先生在此处吗?”
就在陈寿遐想时,张希妙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陈寿五官端正,只有双眉微塌,好像很困倦,而他的嘴角很放松,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好像带有一丝笑意。
“我就是陈寿,敢问夫人是……”
“妾身张希妙。”希妙顿了顿,把一旁的刘羡往前拉了拉,介绍说,“这是小子刘羡,小名辟疾,此次特意前来打扰先生,希望不要见怪。”
张希妙没有报出家门,可安乐公夫人的名字,梁益二州的士人不会不知。果然,陈寿脸上立刻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看了看希妙,又看了看刘羡,想说些什么,都随即又吞咽住了。很显然,即使陈寿饱读诗书,但旧主血脉的突兀出现,仍然使他手足无措。
张希妙已猜到这种情况。按照刘瑶的安排,她原本不必过来,由刘瑶主办即可。但考虑到在公府遭到天子猜忌,陈寿极有可能为了仕途而避嫌拒绝,故而她坚持自己出面,为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眼下果然拿到了主导权。
她对陈寿笑笑,继续道:“妾身当年在成都,便久闻先生大名,辞追相如,文比史迁,却一直无缘得见,可谓人生憾事。如今韶华逝去,俯仰之间,多少旧人故事,已为陈迹,却不想能在他乡再得闻先生消息,又可谓是人生幸事。”
这一番吹捧下来,陈寿也算回了神,他拱手苦笑道:“夫人就别挖苦我了,陈寿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