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张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四面八方都传出了喊杀声,仿佛怒涛一般此起彼伏,不见停息。周围的火光已经汇聚成海,炙热的焰浪正在屋檐间流窜沸腾,令这原本漆黑的夜晚亮如白昼。纵使身处暗室之中,光芒还是透过窗户的竹帘照进来,把屋中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宛如长蛇,在墙壁上不断舞动。
姜维看了张翼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正映照着远处的火光,仿佛流萤一样跃动。他的表情耐人寻味,糅合了疲惫和深切的悲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叹息着说:“我知道。”
“大将军,接下来?”句扶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斜绕过前额的巾布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面颊划出几道浅纹。
姜维苦涩地想到,是啊,即使已经身处绝境,但自己仍然是大汉的大将军。在最后的希望覆灭前,在最后一个汉卒战死以前,自己都没有理由放弃,因为,这是三十五年前,老师对自己的期待。
在回想的这一个瞬间,姜维似乎从老年回到了青年,计败的沮丧也被一种坦然所取代。他挺直了身子,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得有人冲出去,把城外的军队带走。”
“难道还有机会?”蒋斌出声问道,很显然,他并不理解这个命令,或者说,他不知道希望在何处。
“没有机会。”姜维朝地上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再继续解释说:“但只要有人活下去,总有机会。”
说罢,姜维把腰间的佩剑缓缓抽出,残缺的剑锋与剑鞘摩擦出呲呲的噪音,但却似乎含有神奇的力量,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年迈的大将军在黑暗中擦剑。这柄宝剑是天子御赐的章武剑,已陪伴了姜维三十多年,姜维曾用它无数次来发号施令,但在刚刚,它才第一次染上鲜血,而后砍断了四个人的头颅,多了四道缺口,故而姜维擦剑时格外专注和细腻。
看着大将军斑白的头发,眉眼间的细纹,部从们都默然了。眼前的这个老人,自二十八岁入蜀以来,整日忙于军务,至今未婚,更没有儿女,生平所得钱财从来都分发给蜀中百姓,对他来说,对错或许难以评判,但品德却无可指摘。可这样一个人,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了吗?
忽然,数支箭唿哨而来,立刻击碎竹帘,牢牢钉在身后的土墙上。光芒和热浪随风而入,照亮了众人的面庞,魏兵的叫骂声接连涌入,让他们快快出门投降受死,但房中众人仍岿然不动。
姜维扫视着部从们的神情。这里还跟随着他的,基本都是老将了,皮肤上的皱纹多如狄道山径中风蚀的枯石,周身负伤,心力交瘁,杀气腾腾。但其中还有三个年轻人,恐惧通过表情和动作表露无遗:他们第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腿脚和瞳孔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那是渴望希望的神情。即使身处绝境之中,这些年轻人还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年轻的尊严又使他们拒绝接纳这种软弱,故而双眼时而如山泉清澈,时而如落叶萧瑟。姜维熟悉这种神情,如今的他也喜欢这种神情,他相信这是通向伟大的必经之路。
于是姜维将他们三人点名出列,嘱咐道:“等会我们出去,你们三个往西走,别回头,一定要活着赶到军营。”
这突然的命令让年轻人不知所措,他们不明白大将军的深意,却能够听出话语中包含的沉重意味:大将军已经决心赴死了,为了他们能活下去。三名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解脱,紧接着又产生一种耻辱,因为真正的勇士是不需要靠他人来活命的。这耻辱迫使年轻人拒绝,可一看见大将军瞳孔的火光,他们就通通哑住了。
最终,一个年轻人艰难地问道:“大将军,那之后呢?”
“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待。”姜维注视着他们说:“竭尽所能地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多久?年轻人还想再问,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房外的魏军正在渐渐靠近,其中还掺杂着马蹄声和呼啸声。姜维看了三人一眼,立刻带领其余人走了出去。
他以坚定不移的脚步,穿过断壁残垣的阴影,而后立定了。在炽热亮眼的火光下,姜维一手持章武剑,一手负于背后,仿佛天神一般睥睨着眼前成千上万的魏兵。在他的身边,是十六个陪伴他征战数十年的老战友,而在他的背后,是正熊熊燃烧的成都锦宫,火焰已经烧红了月亮,而硝烟也接天连夜,继而在上空堆聚无数乌云,似乎随时会沉沉压下。
这样庄严的景象吓住了包围他的魏兵们,他们听说过张飞扼守断桥喝退千军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使得他们生出一种震撼,不约而同地从箭囊中抽出箭矢,然后搭上弓弦,将角弓拉如满月。但不知为何,魏兵们没有立刻松开弓弦,是没有勇气?还是心生敬意?不论如何,火焰中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听见一个老人在呐喊:“汉大将军姜维在此,尔等速来决死!”
魏卒以一阵如期而至的箭雨作为回应。
就这样,十七名老兵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