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鹏在昏迷过程中短暂地醒来过一次。
并不宽阔的小屋内,一盏油灯放在床边,灯火如豆,时明时灭。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递在自己嘴边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闻起来和他自己煮的清心琉璃散一模一样。
金鹏放心地喝了下去。
药汁的味道很苦,一般人喝下去之后一定会被苦到清醒,并因为口腔中残余的味道,持续好几个小时完全没有睡意。
但金鹏其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苦药,所以他喝得又快又安静。
喝完之后也没有清醒。
肤色苍白的少年靠在枕头上,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栗茸猜想他应该还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系统扫描过金鹏的身体,说他终日奔忙,像是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琴弦。
所以她想,在金鹏能多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就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
于是她端起瓷碗,舀着碗里特地做得清淡了些的河虾粥,吹散表面的热气,一勺一勺喂给金鹏吃。
她把虾肉剁得可碎了,完全用不着咀嚼,栗茸骄傲地想。
就是才运动了这么一会儿,胳膊就有点发酸,唉,这具身体可真是太弱了。
喝着粥的金鹏会很无辜地眨动他修长且并不怎么卷的眼睫。
他本来就是少年模样,眼睫微微垂低的时候会在眼下投落一点不明显的阴影,少年气瞧上去便更重几分。
这种少年气和他此时的乖巧表情互相映衬,在略显矛盾的同时,更因为反差显露出几分可爱。
栗茸差点压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
【嗷嗷嗷嗷,本龙真的不能去捏捏他的婴儿肥吗?】
系统很冷酷:【捏你自己的去。】
任务对象的睡眠,永远比宿主重要。
粥水湿润温和,自口腔穿过咽喉,沿着食管一路下到胃里,滋润了沿途的身体。
原本因为吞食了美梦痉挛的肠胃被这股温热的暖流抚平。
药物修复着他的身体,食物则填补着灵魂上的空缺。
少年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头松开了。
栗茸看到这一幕,嘴角翘起一个微笑。
她又舀了一勺粥,给少年喂下。
仍然迷迷糊糊的金鹏努力想要清醒起来。
但是他正在自我修复的身体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的大脑迟钝,感官也麻木,只有心口处本能地感觉到愧疚。
这种情绪像是海水一样,涌入他的胸腔,浸泡着他的心脏,在心脏跳动的时候无孔不入地挤进去,让他觉得胸口发酸:
我好像在回家之后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金鹏迷迷糊糊地想到,我——
他还在发烧的大脑支撑不了更深的思考。
于是,他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晕过去的时候,金鹏做了一个梦。
他从前也经常做梦,反反复复地做相同的梦,在魔神的诅咒中,这是缠绕他身体的最初的梦魇,也是附着在他身上的第一道锁链:
他看到高山之上的巢穴被火焰点燃,随后熊熊燃烧,雏鸟悲鸣,却因为尚且没有长全羽翼而无法飞翔逃脱。
他看到族群被追杀,那些往日翱翔于天空之中无往不胜的战士坠落,羽毛上的流光溢彩随着生命一同脱离躯壳。
他看到父母挡在自己前面,却被箭矢射中,他们的挣扎在魔神面前没有一点儿作用,那象征着梦魇的漆黑的魔箭,缠绕着永不消散的可怖黑雾,在穿透母亲的保护之后,将他从自由的天穹上拽下,让他跌落地面,成为奴仆。
而后,他被迫做那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在杀死俘虏之前吃掉他们的美梦,看着他们的脸庞在自己面前因惊恐害怕而扭曲……
那些是金鹏的噩梦。
令他一度以为,自己迟早会被这些拖下地狱。
但这一次的梦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它不是梦魇,甚至连噩梦都不是。
他在被拘役之后,头一次梦到了自己还自由的时候:
他看不习惯那些魔物肆虐在地面上,倚仗着速度和对天空的熟稔,他从暴虐的魔神手中偷走沦为祭品的凡人,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还抢走魔物的武器,送给手无寸铁因此无法狩猎、无法养活自己的村落。
梦中的金鹏站在高山之巅,张开双翅,那双仿佛被烧制出的、最纯粹的琉璃的金色眼睛看着大地上努力农耕蚕桑的人类,对天高啼一声,随后俯冲而下。
那些人看到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掠过成片成片绿色的农田,纷纷抬起头来朝他挥手欢呼。
他被称呼为“英雄”。
越过人类的聚居地之后,笔直如剑锋的高山拔地而起。
金鹏沿着山势高飞,在掠过山顶的时候,爪尖碰到清晨刚刚绽放,尚且含着露珠的清心花朵。
清冷的芬芳被高处自由的风吹散,绕过他的脖颈,沁入他的羽毛。
风,自由的风,送他去天上地下,去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金鹏看到自己翻过山,而后越过海,飞出了很远的距离,终于好不容易见到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