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眼看到了孙施惠,热络世故的声音,“施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衫黑裤的中年男人微醺地从包厢里迈出来,几步下台阶来,伸手与孙施惠握,随即就问候起孙开祥的身体,“前段时间听说孙老身子不大好,也会不到你和你姑姑。怎么样,好些了没?”
中年男人身后的移门没合上,孙施惠同他握手交际之余,已经得知里头聚首的是些什么人物了,他握手的姿态全是晚辈仪表,随即偏头和汪盐轻声道:“你先去包厢等我。”
汪盐领悟过来,他要去这一间包厢打个照面、问候。于是干脆点头,顺便与白衫的中年男人轻和颔首,算作礼貌。
中年男人不等汪盐走远,打趣施惠,“女朋友?”
孙施惠在商言商的冷漠口吻,“朋友。”
汪盐步履不停,身后男人配合笑了声,孙施惠拾步上了台阶,忽而包厢里热闹起来,应酬声、笑语声,被移门轻轻关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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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盐这一头被侍应生引进了他们要的包厢,室内温暖如春,一面陈列墙上版绘的是胡也佛风格的明清仕女图。
她脱下外套挂在边上的衣帽架上。
朝南的观景窗,纱帘没有拉上,汪盐落座的位置能看到庭院里白雪越攒越密。
侍应生送来热茶和今晚的菜单。因着孙先生是常客,侍者询问他今晚带来的女宾,“孙先生有没喝完的存酒,需要替他取过来吗?”
是汪盐自己有点想喝了,她知道孙施惠是个饮酒行家,入他口的,都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自作主张点头了。不多时,侍者取过来那瓶存酒,颈瓶卡上还有孙施惠的签名。
他多少年如一日的下笔痕迹,孙与施之间,永远有一笔顿格。不知情的人只以为他把姓和名分开来而已,实则,孙是他后来加上的姓,他七岁之前姓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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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初,汪盐才学会骑自行车,去哪都新鲜得很要骑着去。
大年初三,爷爷要去会朋友,逗猫猫,要不要骑自行车一起去。
汪盐满口答应了,彼时,她在乡下。父母各忙各的打牌交际,那时的小孩都稀罕拜年的糖果和压岁钱,所以汪盐乐得出门。
乡镇就那么大,汪盐随爷爷出门骑了好长一条巷子都没觉得累,却是到了孙家,抱怨起来了。小姑娘不说她力气用完了,只嫌弃孙爷爷家院子太大了,怎么还没到,我都骑不动了。
真真见到孙开祥的时候,汪盐更是童言无忌,说要把她的自行车留在孙爷爷家门口,下次来的时候,她就有力气骑到大门口了。
孙开祥头回见老友的孙女,被逗得眉开眼笑的。
万般纵容道,那就留在这,车子和人。
汪盐的爷爷从前是乡镇上的一个赤脚医生,中西医都通,镇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基本都找汪大夫看,这其中就有孙家。
这一年孙家翻新的祖屋才乔迁进来,趁着春节的档口,孙开祥邀微时旧友过来坐坐。
汪盐得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压岁钱,满心满意地欢喜这个带花园子的地方,她正吃着大白兔奶糖呢,暖烘烘的书房进来一个男孩,与她差不多年纪。
那是她第一次见孙施惠,彼时他刚过完七周岁的生日。孙施惠大年初一的生日,汪盐是年三十,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孙开祥让男孩叫人,“你汪爷爷,还有他家的孙女盐盐。”
七岁早慧的男孩全不听孙开祥的话,也不管客人在,脱口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以为何律师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从前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才不是。我叫施惠。”
“你叫孙施惠。”孙开祥冷漠傲慢的家主形色,训斥眼前站没站相的男孩,“如果你再这样昂着头朝长辈说话,我就连同你原来的名字也剔除掉。”
汪盐有点害怕孙爷爷这样讲话,怯生生地躲回自家爷爷怀里,也听到爷爷劝老友,“慢慢来,孩子恋家是必然的。”
不等书房里的两个长辈话说完,孙施惠扭头就朝门口去,去了几步再折回头,出口的话依旧很笃定,甚至算得上机敏,“你可不可以把妈妈和阿姐也接过来,我就可以不走。”
孙开祥:“不可以。她们和孙家毫无关系。你也要明白,是你妈妈和姐姐愿意送你回来的,交换条件就是她们可以有更好的房子住,你姐姐也有更好的学校上。”
S城赫赫有名的实业大王,小作坊起步的孙开祥大半辈子都把名声看顾得跟口袋里的铜钿一样重要,平时更是积善有余。唯二两桩辛酸泪 :早年与妻子佳偶成怨、年过半百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空难事故没了,意外的遗腹子新闻,当年吵得沸沸扬扬,大报小报都在唏嘘老天爷垂怜孙老,才为儿子留下一点血脉。
可是孙开祥真正把这血脉接回孙家,中间思量建设了整整七年。
因为孩子的生母不大体面,是个未婚先孕拖着个油瓶女儿一穷二白的女人。比起儿子的意外,更让孙开祥难以接受的是,这蝇营狗苟烂泥一般的事实。
一家之主训诫冒犯的孩子,让他出去之前,冷漠绝情地交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