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春儿替她将屋门合起,撑起一把伞,走进雪里。
走了几步,她身影一顿,微微抬高伞面。石子铺出来的小径尽头,宫明月立在风雪里,不知站了多久,衣摆上从哪沾了水,在寒风的吹拂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春儿手中的伞“啪”地砸落在脚边。
宫明月翩然一闪,到了她的跟前,五指拢起,箍住她纤细的脖子,力道收紧的瞬间,春儿的面上覆着片片飘零的雪花,一阵青,一阵白:“大、大人。”
宫明月眼睫上沾了雪花,化作水汽,衬得那对黑曜石的眸子雾蒙蒙的,似含了几分慈悲。
春儿眼前越来越黑。黑暗如同一只巨兽,吞噬着她的灵魂。
意识将要消失时,她听得耳畔传来一声低若蚊呐的呢喃:“不可以这样做,她会不高兴的。”
锁住她脖子的那只手,骤然松了力道。
从而天降的白光,恍如一把利剑,劈开黑暗,宫明月身后雕花灯笼透出来的光,倏然映入春儿的眼底。
春儿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雪上,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急急地喘了口气,温热的呼吸,遇到冰冷的寒风,变成一团摇曳的白汽。
春儿惊魂未定,举起自己的双手:“我、我还活着。”
宫明月面色阴寒,半张面颊隐在树影里,挂在梅树枝头的灯笼,散发出暖黄的光芒,却驱不散他满身的寒意。
春儿起身,挪动着双膝,在他面前跪好:“奴婢知错。”
宫明月垂眸,淡声问:“你何错之有?”
“奴婢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没有自戕以保全十姑娘的名声。”春儿吸了口凉风,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师徒□□,这样惊世骇俗的恋情,一旦被曝光出去,他们二人定会遭到千夫所指,尤其是重樱身为女子,更在此事上吃亏。
宫明月想杀了春儿灭口,是杜绝此事传出去的可能性。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杀了春儿,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
宫明月在动杀心的瞬间,犹豫了。他的目光停在春儿的发心,轻声说:“你死了,她会伤心。”
春儿明白,宫明月口中的“她”指的是重樱。
“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话音刚落,宫明月垂下手臂,手掌覆在了春儿的天灵盖上。
春儿只觉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感,就好像有什么被剜走了,空落落的。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视野里映出宫明月那截红色的衣摆,在他的身后,被雪覆盖着的红梅大朵大朵地开着,却无一朵及得上他眉目间流转的艳色。
***
除夕过后,接连放晴,初四这日,檐上的积雪化作雪水,哗啦啦垂作一道晶莹的水帘。
重樱天色刚亮就被春夏秋冬四婢,从暖和的被窝里捞出来了。
今天是她走马上任的日子。
初四属于带薪放假的范畴,大伙都还乐呵着在家里过年,重樱的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卫无欢那个工作狂,昨日就差小厮过来传口信,让她早点去镇妖司报到,便于快速熟悉事务。
“天杀的卫无欢!”重樱怨念极深地抱着被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四婢伺候着她穿衣梳洗。
趁着她们去准备早膳时,重樱趴在桌上打了会瞌睡。
吃过了饭,屋外天光大盛。白雪地里,一丛紫竹经雪洗过后,浓紫流淌。
出门的马车已经备好。
重樱套上厚底锦靴。靴底雕着樱花的图案,是宫明月特意叫人给她做的,她喜欢踩雪,一脚踩上去,便能印出一树灼灼燃放的樱花。
“春儿!春儿!你怎么回事,喊你半天了,就跟个木头似的杵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丢魂啦!”冬儿没好气地走到春儿的面前,从她手里夺走重樱出门穿的狐裘。
她们几个在府里伺候已久,向来是同进同出,配合默契,近两日不知怎么回事,春儿总是无端出神,反应迟钝,整个人好像被人勾走了魂魄。
春儿神色茫然:“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我看你就是过年硬撑着没回家,心里总揣着这件事儿,整日才心神不宁。要不跟胡管家说一声,让他批准你回家住几日。”冬儿将狐裘披在重樱的身上,套上扣子,“这么久了,跟爹妈再大的仇,也该放下了。”
重樱亦道:“当年你父母将你卖进国师府,也是为了能让你有口饭吃。春儿,回去吧,珍惜跟家人在一起的日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家人团聚的。”
……比如她。
夏儿和秋儿附和道:“我们几个没爹妈的,不知有多羡慕你双亲健在,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去镇妖司的马车就停在院外,重樱袖中揣着手炉,从积雪上踩过。果真如宫明月所说,一步印出一树樱花,那些花朵挨挤在一块,在雪地里开得好不热闹。
重樱多踩了几脚才上车。
镇妖司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重樱下了马车后,叫他们先回去,晚上她自个儿会走回家,反正两地相隔不远。
她哈着热气,蹦蹦跳跳一边取暖,一边伸手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