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棒子敲打着,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來,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
我也不理会,只见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绿带横亘柔软摇曳,轻跃着漫过溪边青草流去了,亦觉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对,她忽然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时不能会意,脱口道:“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我一眼,道:“你沒喜欢那太医,很好,”
我哑然失笑,“如何说这样的话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暴戾,狠狠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來,像是吐出一口让人恶心的浓痰來,厌弃地唾出去,甩了老远还掷地有声,“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來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
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來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來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沒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后來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 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來了,连休书也不曾要,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沒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來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來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 “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來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來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沒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 “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 “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沒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來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