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之前那些过于刻意的刺探, 唐亦步同样不相信对方愿意这样简单地坦白。
阮教授坐在那里, 心脏的影像在其中一个光屏上跳动,数不清的数据将他体内最细微的化学物质变化也放在唐亦步面前。从数据上来看, 阮教授没有说谎,至少他对自身说出口的话深信不疑。
但是事情绝对不会是这样简单。
如果阮教授是这么个恣意行事的人,MUL-01不会现在还拿他没办法。唐亦步不认为自己比主脑拥有更多的资源,内心的警惕让他的情绪生了根, 深深扎进地面,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
对方像是瞧见了他的抵抗和戒备,靠一句话就斩断了那些根。
“你认识的那位‘阮闲’,死于2095年4月21日。”阮教授平静地说道。
就算理性一瞬计算出了其后无数种潜藏的计谋,有那么一瞬间,唐亦步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变成了空心。如同被剥开的糖纸,或者躺在桌子角落的空蛋糕盒,微小的期待转换为巨大的虚无。
冷静。
唐亦步坐得很直, 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你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是阮闲。”
“生物学角度上来说, 我是。范林松在科技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的复制了阮闲的身体, 并在再造过程中控制了致病基因。虽然他无法根治它, 但它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立刻要我的命。”
阮教授的语气很是轻松,活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唐亦步努力压下深呼吸的冲动。他不认识此刻涌入脑海的陌生情绪, 他只知道它让他四肢发麻, 太阳穴隐隐作痛。
“最大限度……他扫描了阮闲的脑?”
那个时候的科技水平还远远不够。就算弄到活人,也无法像当初钱一庚那样,取走季小满的记忆后还能保证本体存活。记忆解析技术的开端是毁灭性的全脑扫描, 地下城现在只会用它来处理尸体的头部——这项技术至今对尸体的新鲜度还有要求,早已到了淘汰边缘。
阮教授一瞬间露出了有点复杂的表情:“……不,他没有。”
四肢针扎似的麻痛感这才消去些许,唐亦步凝视着面前的人,他甚至没剩多少精力来伪装最基本的友好。
“只看人格鉴定,他的感情障碍比较严重,但危险程度不算高,不是抑制不住杀戮**的极端类型。当初获得那么高的危险评级,原因有两点——第一,之前谁都没有接触过那种大脑病变,可参考案例十分有限。第二,他的智商太高,并且极度缺乏罪恶感。”
阮教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
“阮闲的危险不止来自于脑内病变,记忆方面也有不小的影响。一个正常孩童遭遇那些事,都未必能保持人格的健全,他的记忆就像紧挨核反应堆的不定时炸.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的档案早就被预防机构封存了,你和外界接触有限,没有接触过也是正常的。”
“现在你大概可以猜到范林松‘治疗’的理论基础——他想要在保留智力的基础上,排除不安定因素。也就是说,排除那些糟糕的记忆。”阮教授指指自己的头颅。“当初他正好和阮闲在重大决策上有分歧,阮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唐亦步清楚,如果没有有效的治疗,自己所认识的阮闲顶多能再活一两年。也许对于范林松来说,那真的算是某种治疗。
复制一个将死之人的躯体,在重塑过程中压制疾病,并且在复制产物的脑内填入……不那么糟的记忆。
只要控制好填充物的内容,他们就能够再次获得一个“阮闲”。这样阮教授声称自己在回归研究所后记忆混乱,也情有可原——那些记忆本身就是拼接的,记忆中的情绪还能再造,思维却无人能填补,只能让他自己靠智商慢慢“启动”。
至于原来的那个人……有了优化后的产物,没人会留下寿命无几、又四处和自己唱反调的“次品”。
范林松只需要杀死之前的阮闲,就能给这场“治疗”做一个完美的收尾。
“这就是你和范林松闹翻的原因?”唐亦步艰难地开口问道。
“不算,我只是需要在那个时候和他起冲突,这个理由最好用。”阮教授摇摇头,“他以为我之前没发现……这么多年了,开始主脑巴不得用这件事情离间我们,都被我压下去了而已。”
“你一直都知道。”
“二十二世纪大叛乱后没多久,我就发现了。”阮教授淡淡地说道,“问题是,如果我不是阮闲,我是谁呢?”
“你不擅长演戏。”唐亦步迅速指出。
这个阮闲并不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断不可能伪装自己,和范林松和平相处这么久。
“说不失望是假的……唔,不过我没有恨他到那个份儿上。很遗憾,就算‘童年幸福完满’,先天性的感情障碍看来也没那么容易消失。”
阮教授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头。
“至于你的事情,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NUL-00。不过是通过摄像资料看的,范林松没有将它们弄进我的脑子。之前假冒你的父亲刺探你,对不住。”
对方没有撒谎的迹象,然而一切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