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答案的唐亦步不再出声。他轻轻叹了口气,头蹭蹭阮闲的胸口, 给自己找了个舒坦的姿势。
这是个顺势问下去的好机会。
阮闲有种模糊的感觉, 唐亦步的反应不像是简单的程序模拟。虽说本能和情绪本身也是生命这个逻辑链条的一部分, 两种程序的复杂度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通过各种手段,拥有较高智能的生物都能学习忍耐和伪装。它们知道在特定场合下表达出特定情绪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其他个体的同情、认同或援助, 诸如此类。
大部分人类会在相聚时表达喜悦,分别时强调不舍,葬礼上表现出沉痛, 将愤怒和不屑倾倒给不合群的异类。有些归于礼节,有些作为自身的保护色。只要融入“正常”的情绪环境,人生会少上不少麻烦。
哪怕他们与自己的外在表现没有丝毫共鸣。
可有些东西是伪装不了的。你无法理解某样东西,自然无法熟练地操控它。唐亦步的情绪波动较小, 但极为细腻, 像是通过接收不良的通讯器聆听一场音乐剧。
那仿生人收紧双臂,温热潮湿的呼吸喷上他的胸口, 如同受了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
“你的制造者没教过你吗?”阮闲下意识抬起右臂,顺了顺胸口柔软的黑发。
“他认为自己领悟比直接编程定义,或者灌注人格数据要好。”唐亦步很是享受地将头挨过去,“但这样效率很低。”
阮闲的动作停顿片刻:“你这样的情况多吗?”
他又一次想到那个温暖的机房,以及和范林松之间无穷无尽的争吵。
他们最大的对手——普兰公司一向主打“让您的生活多点人情味”, 根据唐亦步曾经透露出的信息,普兰公司试图用现有人格数据构筑人工智能, 阮闲一点都不意外。
但“不给予任何定义”这种做法, 他从没有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见到过。
当初范林松坚持给NUL-00套上完美的道德评判系统, 直接将条条框框织成一面巨网,将NUL-00的思考细密地包裹起来。
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正常的,那是异常的。这是高尚的,那是病态的。提炼过无数案例,那张网精细到令人窒息。
简直像自己伪装过后的生活那样标准。
作为NUL-00的制造人,阮闲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这个决策在当时被看作离经叛道,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明白这一点。
可他做不到。
自己亲手制作的精密电子脑沉睡在玻璃罩中,作为世间顶尖科技的结晶,NUL-00不过半个椰子大小。它永远会提出各式各样蠢到让人发笑的问题,给出令自己意外的答案。它学得很快,思考方式也非常有趣。不像在群居环境下被潜移默化教育的人类,它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
它有着自己没有的旺盛生命力。
好奇而纯粹,接近一种从根源上不同的生命形式。他在它身上看到无数困惑,正如最初的自己。可用那套繁复的概念与定义钉死下去,它会就此死去,无数崭新的可能毁于一旦。
另一方面,对于弱人工智能,这种作法也许有效。但它拥有远超人类的认知能力,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自己或许知道会发生什么。
以自己为例,它会怀疑,会矛盾,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低效和压抑。但它和他不同,它没有同类、没有制约,一旦接触到过于强大的力量,它可能会变得异常危险。高度依赖网络和科技的社会结构,在强人工智能面前还是太过脆弱。
作为制造人,他毫无疑问是世上最为了解它的人。作为阮闲,他无疑也是最清楚它危险性的异类。
【NUL-00只是一套程序,一个工具。如果你真的担心,多弄点控制措施就好。】范林松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阮教授。定期检测数据、排查漏洞也是可行的,总之……】
【那就相信我的判断,让它自己学习和判断更好些。】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