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午夜梦回,梦中噩梦连连,骤然醒来亦是怅然良久、心绪难霁。可终究只是梦境,似乎除了释然亦是别无他法。
上面坐着的是一国之君,重制衡、擅权谋的帝王,你还能指望他拥有凡世俗尘中最普通的情感?就好像,你还能要求梦中惊扰了你睡眠的魑魅魍魉走出梦境同你和解?
李奕维低着头掩了眼底诸多怅然,半晌,抬首,行礼应是,“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父皇多托。”
皇帝面色稍霁,灰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从容宽和的笑意,点点头,“你的性子,大多随了你的母亲,这一点,朕是最放心的。”说完,捏了捏眉心,强撑着的那点儿精气神早已告罄,肉眼可见倦容攀上这段时间快速衰老下去的脸。
李奕维几乎日日都进宫去请安,是以自然清楚皇帝的身子骨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他眸色微闪,面上却温和乖顺,“父皇要保重龙体,秦太医说了,需静养,不能思虑过重。”
皇帝捏了捏眉心,没应声,半晌才想起来张德贤不在,也就没人有那么眼力见喊着退朝了。想起张德贤,就免不了又想起李裕齐,愈发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启奏,便退朝吧……疫病这事,待诸位太医商量过后,才行定夺。”说完,撑着扶手提了提臀部就欲起身。
没想到,沈谦突然上前,直直跪在了那位还未起身、被人彻底遗忘的御林军身边,大声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皇帝眉梢微微一跳,有些浑浊的眸子盯着对方打量半晌,只是对方跪在那里仰面看过来,眼神坦坦荡荡,表情有种从容就义的凛然,却也瞧不出什么心思来。他对沈谦,有种旁人理解不了的宽纵,便是宁修远观察了这么些年,也有些捉摸不透这两位君臣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
皇帝盯了他半晌,就在许多人心里头开始打鼓的时候,才听到皇帝缓缓说道,“沈爱卿无需多礼……起来说话。”
沈谦低头谢过,起身之际却似一个踉跄,一只手撑着地面缓了缓才蹒跚起身。
这一刻,竟显老态。
自始至终隐没在一旁看着的宁修远眸色微凝,他似乎猜到了所求之事……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沈谦一步。
沈谦起身之后拱手作揖,深深呼吸了一口,才看向皇帝,郎朗开口,“陛下。方才微臣听闻,微臣夫人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之内……微臣心下虽然担忧夫人安危,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明事理要求陛下破格应允将夫人放出来。只是,方才微臣也听这位御林军小哥说了,太子殿下先前吩咐过,要将家眷们一并关押……微臣乃是许四娘家眷,还请陛下做主,允许微臣进大理寺内陪伴仵作许四娘。”
字字句句,字正腔圆。
朝臣哗然。
有与之还算交好的,几乎是怒其不争,“沈谦你疯了?!你如今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还得感谢你们的长期分居,你倒好,这个时候硬着头皮往里挤,充当好男人呢?”
也有看好戏的,对沈谦这个时候佯装好丈夫的行为嗤之以鼻,“宠妾灭妻这些年,也没见他去许四娘那宅子看一眼,仍由那孤儿寡母的遭人冷艳,二姑娘倒是个伶俐的,自个儿往东宫挤了,听说那大姑娘哟……连个上门的媒婆都没有。这亲爹当的,也是有趣……”
沈谦垂在身侧的手倏地一抖,却是一个字的辩驳都没有,只又一礼,“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的脸色……本就灰白的脸色,因着此刻耷着的表情,显得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大臣的交头接耳声渐渐弱了许多,最后变成了你知我知的眼神交流,大抵都是戏谑、或者怀疑,他们并不相信一个平素“宠妾灭妻盛名在外”的沈丁头、一个在朝堂之上混日子的御史大夫,会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孤勇。
是以,看好戏者居多。
只有皇帝,隐约间察觉出这些年自己的这位御史大夫一直都在装傻充愣、一直都在藏拙、一直都在将真正心中所重套上层层枷锁,给世人一个截然相反的假象。
好,真的是好得很!他缓缓深呼吸,落在沈谦身上的眼神愈发沉沉地透着一股子杀气。
以眼神交流得分外欢快的大臣们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压抑,收了眼神缩了脖子,只有李奕维,一脸坦然自若地站着——沈谦站出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置身事外的模样,此刻,他依旧是这样的姿态与表情,他察觉到了气氛的诡谲,但他不知其中缘由,亦未曾打算去打探这些秘辛。
因为不知,更加坦荡。
风,停了,大殿之中的绉纱沉沉坠着,纹丝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出声打破黏腻压抑的氛围,“巧了。下官倒是受人之托,本还苦心冥想仍未有对策故而为难,若是沈大人去大理寺了,此事便也迎刃而解了。”
是宁修远。
又是宁修远……皇帝皱着眉头,觉得今日的宁修远格外地活跃,哪哪都有他的事情。
宁修远是他的亲信,若是与其他朝臣交往过密,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不悦,语气便也不太好了,“受人之托,若是觉得为难,直接拒绝即可。当朝帝师,莫不是欠了些风流债,不得不还?